00:42
封面新闻记者柳青
“救治前期,挫败感特别强,从来没想到过遇到一个敌人,厉害到学的这么多年的武功尽失”。3月8日晚,医院重症监护室(ICU)下班的郑霞对封面新闻说起救治新冠肺炎重症患者的经历,还是心有余悸。
在国家卫健委日前公布的“全国卫生健康系统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先进个人”名单里,郑霞位列其中。作为浙江大医院综合监护室副主任医师,刚刚过去的国际劳动妇女医院第46天。即使拥有15年ICU救治经验,曾和禽流感、甲流等传染病重症交过手,在新冠肺炎面前,她也曾一筹莫展过,“业内现在都把新冠病*叫‘流氓病*’”。
1月23日,郑霞接到国家卫健委电话,“要求当晚赶到武汉”,而武汉已启动封城。她从杭州出发,只能先坐高铁到湖北麻城,在那医院赶来的重症医学科副主任、主任医师钟鸣,再一起乘湖北卫健委安排的车去武汉。
郑霞由此成为浙江第一位驰援武汉的医生,同时也是全国最早一批“逆行”的医务人员。她启程前,中央指导组专家组成员、医院副院长邱海波和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成员、医院内科ICU主任杜斌等已进入武汉多日。
1月24日除夕一早,郑霞随重症治疗救治组直奔疫情“风暴眼”——医院南7楼ICU。她回忆,跨入“战场”听到的第一句话是“一晚上去世了四个病人”,她当时想“这肯定是硬仗。”
郑霞在医院ICU救治患者受访者供图
医院是武汉首家收治新冠肺医院,在外界感知疫情前,这家武汉医院就已开始战斗——年12月29日,转入首批来自华南海鲜市场的7名患者。4天后,该院正式开辟专门病区。
首批支援医疗队抵达前,武汉的医疗机构在疫情中支撑了快一个月,郑霞看到的是“最兵荒马乱的日子”——医院ICU原本有5位医生,累倒了3个,包括原主任。
而在2月中旬,由于一同工作的医生成为密切接触者,郑霞也曾担心自己会“中招”。但这次经历,她没对家人提,“因为家人会太过担心。”
3月10日,武汉实际投用的15医院全部休舱,战疫进入新阶段。何时“下火线”?郑霞说,“这场战役在这里最先开始,指挥部不撤,我们就不撤。”
从没遇到一个敌人会让我“武功尽失”
Q
封面新闻:当时怎么会一个人先启程去武汉?
郑霞:1月23日11点,国家卫健委打电话,要求当晚必须到达(武汉)。医院领导报备了一下,交代了自己病人情况,就回家收拾行李,订的火车是16:16的。因为武汉当天已封城,只能先到麻城,(湖北)卫健委派车来接。除了我,医院钟鸣教授,他从上海过来。可能是因为封城原因,中间还换了一部车,晚上大概11点多才到酒店。
Q
封面新闻:当时去医院ICU看到是什么状况?
郑霞:我们是作为国家专家组负责重症治疗,领导是邱海波教授和杜斌教授。他们比我们更早来,简单跟我们说形势比较严峻,然后分配工作,(1月)24号一早就直接进南7楼ICU。进去后,第一句听到的就是邱老师问值班大夫,昨天来看的那几个病人怎样了?说去世了4个。当时一听,我就想这肯定是一个硬仗。
说实在话,我在ICU干了这么多年,参加过禽流感救治,但从来没有防护那么严格过。护理老师在旁边督导,我们穿好防护服,第一次走进ICU隔离病房一看,所有床位是满的不说,病人都很重,所有呼吸机参数都非常高,没有空间往上调节了,很多血氧饱和度只有80多或更低,机器乒乒乓乓报警,真的挺震撼。
Q
封面新闻:当时对新冠病*的认知和对危重症的诊疗是什么水平?
郑霞:当时的诊疗方案,大部分是针对所有新冠肺炎病人,但危重症更可怕。从我们角度看,就像课本上的框架,没有内容。ARDS(急性呼吸窘迫综合征)治疗方式,在新冠肺炎上有什么样的特点,当时是不知道的。
我和桑岭教授都在ICU搞了10多年,他是钟南山院士团队的医生,包括器官移植的病人、难的病人不是没搞过,但没想到刚来第一周,几乎被打得措手不及。根本不知道新冠肺炎变化规律,发现这个病人氧合很差,去调呼吸机,要不就纵隔气肿了,要不就氧合支撑不上去,迅速恶化。
这个病*业内都说是“流氓病*”,因为它太坏了,症状太不典型,潜伏期又长,传播速度很快。尤其救治前期,挫败感特别强。从来没想过遇到一个敌人,厉害到学的这么多年的武功尽失。后面病人情况慢慢好起来,护士长就笑话我,说头几天就看我每天垂头丧气。
Q
封面新闻:当时医院ICU如何维持救治?
郑霞:当时是ICU最兵荒马乱的日子。本身有五个医生,但累倒了三个,包括原主任。有的医生跟我说,发高热,十天做了三次CT,但没发现肺部阴影,核酸阴性,可能就是一次流感。为什么会抵抗力差?因为前头抗疫特别辛苦。还有人肺结核复发,还有考虑可能是疑似感染,就剩了两个专科医生。
只能从艾滋病(科室)调了两个医生,总共4个医生是本院的。同济派了人过来,又从省内一些ICU团队派了2到3个人,差不多凑了10个,但资深ICU医生只有5个。
他们有个很厉害的护士长,带着护士姑娘和这些医生配合。我们来的时候,护士长说现在没主心骨,不知找哪个医生能解决问题。实话实说,那些医生在驰援医生来之前,相当于一个多月没休息,无论心理还是身体的打击,都是非常大的。
Q
封面新闻:医用物资短缺到什么程度?
郑霞:防护服不太够时首先保证护士,因为护士一定是要进去时刻照顾病人。理论上应该所有医生都进去看病人,但因为没有防护服,甚至有段时间是根据有几套防护服决定,可能这一天就只有一个医生能进去。
原来医院16张ICU的床,经常收不满。突然来这么多危重症病人,经常中心供氧氧压不够,呼吸机不能达到纯氧,病人只能上氧气瓶。原来氧气瓶工人搬,现在哪有工人?几乎都是护士搬。病人氧气消耗非常快,一个氧气瓶一两个小时就没了,一晚上要搬几十瓶,好几个护士晕倒在工作中。
Q
封面新闻:您在ICU隔离病房最长一次呆了多久?
郑霞:有一天给病人上ECMO(人工心肺机)。我们中午12点开始,做完下班晚上8点多了。
Q
封面新闻:一次8小时,穿纸尿裤吗?
郑霞:没有。我每次进隔离病房前去上厕所,平时也尽量少喝水。后来对病人和治疗都很熟悉了,进去之后时间窗就会短很多。
Q
封面新闻: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身体支持得住吗?
郑霞:其实最困难的也就大概10来天左右。后面我们就可以分成上午和下午,没那么长的时间了。有时甚至进去只要两三个小时,我就会放开点,早上喝点水。
救治“可爱的”武汉医生
Q
封面新闻:有没有哪位患者,印象特别深?
郑霞:我救治的一名武汉医生,现在在气管切开后的康复训练中。医院是疫情医院。她是消化专业很资深的专家,也曾在救治一线。当时在外院治疗了很长时间,实在不行了,转到医院。来的时候能气管插管,呼吸机参数也很高。说实在的,(救治)医护人员内心更着急,因为自己也是一线医生。
Q
封面新闻:这位医生目前情况怎样?
郑霞:差一点上ECMO。插管一周多后她醒了,对我们来说是特别开心的事。这样她就能配合我们,后来她带着口插管可以跟国外的女儿视频。带她去做了CT,整个肺没一个地方是好的,全都是大白肺。后来我们做学术讨论,说改善了肺都是这个状态,可想而知她特别差的时候,肺几乎没有功能了。
她蛮可爱的,可以跟我们写字沟通。她会写我很久躺在床上,今天出去做CT能不能走慢点,想看看沿途风景。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脱掉呼吸机,但每天都见好,能一篇篇写她想做的事和感受。
Q
封面新闻:这次救治经历对您来说,很特殊吧?
郑霞:我们陪每个病人渡过关卡时,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感慨。她同时并发了胰腺炎,其实是和病*感染可能有关系的多脏器损伤。她是消化科专家应该很懂,但她无条件相信我们,无论是她还是家属,都配合我们。那么多危重病人,救治成功的比例其实不算太高,因为脏器损害很厉害,这些病人的好转,对我们来说是莫大鼓励。
指挥部不撤我们不撤
Q
封面新闻:到什么时候,您觉得情况在慢慢好起来?
郑霞:我觉得中国人的效率就像雷神山、火神山,建起来很快。医院很快又建了大的氧气储备中心,大概不到一周就建好了,核查了7楼的氧气管道不好的地方,增加了外连氧气管道。我们又抓紧时间去研究这些病人突发恶化,所有设备再加上医疗方案摸索出来,也应该花了快将近两周左右时间。
我觉得高兴的是,绝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因为一块来的,不论是钟鸣教授、桑岭教授,还有北京宣武的姜利教授,都是作为团体,大家都互相帮助。现在已经是床等人了,不是人等床了。
Q
封面新闻:救治过程中有担心被感染吗?
郑霞:有。2月中旬一起工作的一个医生突然有肺炎,他父亲确诊。整个科室压力都挺大,全员做了核酸检测,有些人还预防性吃了抗病*药物。所幸他肺部阴影很快吸收,核酸检测阴性,大家都是阴性。那时就觉得这个东西离我真的特别近。这个情况没跟家里人说过,不想让他们担心。
Q
封面新闻:想过什么时候“下火线”?
郑霞:我在ICU工作年限比较长了,又是*员,这是该我做的事。其实医生就是这样子,跟*人一样,我觉得这也是职责。
我们是第一批来的,已经达成共识,应该会最后一批走。因为医院医院医院,是这场战役最先开始和最后结束的地方。指挥部不撤,我们就不撤。
Q
封面新闻:回杭州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郑霞:睡觉。真的没有任何压力的好好睡觉。现在还有病人好和不好的压力,会不会中招的压力,回去后隔离就相当于休养。我们大家聊起来,回去后就睡觉,点好吃的外卖,然后追剧,聊天,就这几件事。大家还说,千万不要一个人被隔在某个地方,太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