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爷送走最后两个病人,开始收拾一次性床单,有点感慨,稀里糊涂忙了一下午,关键是还不知道到底挣不挣钱,唉!刚才那个犯了颈椎病的年轻女性皮肤挺好的,都想忍不住免费帮她按摩下了,可惜她还沉浸在针灸的痛苦中,完全没这意识,也就算了。反正他这个通过帮人按摩顺便锻炼下自己身体的想法已经有了半年多了,从来没付诸实践,不是嫌病人难看就是刚好那会很累,说到底,就是懒,难怪中医科的理疗业绩一直提不上来。
书爷姓方,在医院里被上级“小方”、“小方”地叫了几年,现在终于有人舍得叫“老方”了,只是人数十分局限,至于书爷,那是他在学校潇洒时才有的称谓了。其实他也不算年轻了,快30了,勉强迈入中年范畴,可惜他从事的行业叫中医,人们对这一行第一印象永远是老中医,加上书爷长了张娃娃脸,注定20年内都和“老”字无缘,幸运的是,这半年来没有老太太误以为他是初中生了。
书爷是正儿八经从医院校出来的研究生,研究生第一年就开始独立值班,战战兢兢地每晚睡前都要在脑海中复盘完科室里所有患者病况,可能的突发意外以及最后的抢救手法才敢安心闭上眼睛,正是没有大过,有点小功。
医院深恶痛绝,医院投简历,家里人找好的关系也被他各种理由拒绝了。先在某家私人中医馆做了一年,在新馆长上任三把火烧得医馆乌烟瘴气的时候和几个小伙伴接连辞职了,跑到个社康继续他的中医梦想。过了两个月他才知道,这个社康所在地是个富人区,被3个平均房价过10万的小区包围着,医院招来的第一个愿意呆在一线城市基层的研究生。
医院偏要呆小门诊的做法,压根没几个人能够理解,父母更是唠叨不停,书爷心中真正原因就只有一个,在小地方,他可以独立坐诊,可以自己看病、开方,扎针。曾经有个老师说过一句话:“现在的中医想要一张安静的诊桌太难了。”原本以为自降身价能容易点,实际上,生活哪来简单二字。
他跟诊过很多老师,很多大师,包括业内公认顶尖的那一拨,还有在民间声望也到达顶端那一拨。在本科时期,觉得跟诊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甚至到各地旅游时都会抽出一两天时间跑去当地名医的诊室里赖上一两天,被赶出来了就花钱挂个号,装作病人继续赖着,就是希望能学到一两点神韵。到了研究生期间,机缘巧合有了不少机会接触国内中医最上层的那一拨人,慢慢地,感觉也就那样,甚至到了最后一年,他发现自己在国医大师旁边那张小凳子上也坐不住了,老感觉这病自己也能治,还能治得更好。在这种心理驱使下,他果断放医院上升之路,到小地方自己坐诊,自己积累病人。
病,的确看得还行,和病人沟通也不错,起码从来没和病人起过冲突,或者被病人投诉。但积累病人这事上就不容易了。到现在,他掰着手指头算下来,忠实粉丝也没超过50人。原因还是坏在各种老中医身上,在医院里,病人的方子都得上级来开,让他只能观察,难得动手。现在门诊里,大多数优质病人也早就被这些老中医吸引走了,剩下的要么是没接触过中医,纯粹好奇体验一番;要么是不愿意吃药的,实在难受得不行再来瞄一眼,浅尝三五剂则止;要么是全国跑遍了都治不好的疑难杂症,这一类其实就是心理问题占了很大原因,莫名的心结不解开别想治愈的了。
所以书爷觉得,这年代看中医的多少脑子都有病。这不是他瞧不起自己的病人,而是一种社会现象。像今天来了个老太太,82岁了,就是腿没力气,怕冷,前者是人老了,自然原因,后者中医来说是阳虚,本来也好治,就跟烧火没柴了一样,补点进去就得了。偏偏这老太太非要说自己有抑郁症,要先治抑郁症,转头问她家属,医院看过了,肯定没抑郁症,可老太太还是不信,唠叨了20分钟才勉强把身上不舒服的说了大半,剩下的想不起来了。书爷也有经验了,对于这种病人,本着良心,安慰说这病能治,还算好治,想治了了再过来开药吃,果然,老太太说要回去考虑考虑,最后啥药都没开。顺便说一句,不管咨询时间多长,只要没开单,社康是不收挂号费的,就算收,65岁以上的老人也是只收一分钱,余下的9.99元*府补贴,但要这种老人家再跑一趟收费窗口,书爷自觉惹不起这麻烦。
还有一个是老病人,姓刘,中年男人,42岁,胰腺炎,医院也得严密观察,谨慎治疗的重病了,奈何这病人一年不得个三四次是不肯安分的——忍不住喝酒,用他的话来说,几天不喝酒感觉浑身没劲,或者也没啥意义。医院里面跑,某次被个老教授凶了一顿,说他这样下去肯定活不久了,治好了出院也没用,没几年就得死。刘姓男子听了心里很不痛快,胆战心惊地憋了几个月,又喝上了,酒后再次出现左上腹隐痛,他也知道是啥病了,医院,到社康打算随便开点药试试,医院。他不想再去挨骂,在社康转了圈,瞎猫碰上死耗子转悠到中医科找上书爷,书爷对这病治得也不多,来了兴趣,开了3服药让他先吃,特医院,3天过后,病人又回来了,说精神好点,还是疼。
“医院啊,只要是胰腺炎都属于重症,别拖了。”医院里可是被各种医疗事故、医疗安全上熏陶过来的,可不敢为了积累点个人经验害人害己。
“不去,小伙子,我相信你,别看你年轻,我觉得你肯定有前途!”
没办法,只能再开3剂试试,结果换了个方子,用上大*,病人吃了拉了几次,还真的好了,抽血一查,对应胰腺炎的指标,血清淀粉酶也降下来了。于是老刘就认定书爷了,好了也再吃了半个月中药,又试着喝了点小酒,唉,居然没事,高兴地跑回社康跟书爷说,书爷对这种明摆着是作死的人也不敢凶,只能好声好气劝着,别喝了,就算不管西医怎么说,按中医理论你本身属于湿热重的人也不适合喝酒。
“真的不行?“老刘眼巴巴地看着书爷,书爷是个老实人,也忍不住话:”这,啤酒可以清湿热。。。。“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后悔了:”只能少量啊,一次不超过半罐,最好还是别喝。“老刘听了前半句哪里还管后面的话,回去路上就搬了一箱啤酒回家”以身试*“,结果还真没事,神了。但这种不是为了应酬喝酒的人就喜欢半醉时飘飘然的感觉,隔三岔五还得整点高浓度的,所以长则半年,短则两月,还是得捂着肚子过来找书爷开药。书爷只得把要戒酒的废话重复再重复,明知是废话也得重复。
当然,在富人区里也能捡漏到一些初次接触中医的“中产阶级”,一个集团分部的人事总裁就对书爷的医术挺满意的,不时在晚班时候溜达过来聊一聊,无意间还给书爷指了一条明路——股票。他有两句话让书爷印象深刻:“上班赚的辛苦钱都是小钱,你就是在这干一辈子也别想在这城市买房。只有理财,才能生财。”刚好符合书爷心中“大富在时,不在劳身”的想法,顿时信心满满。但过了差不多一年,书爷终于领悟到那位苏总另外一句:“过去这些年我可是交了上百万学费才有现在的经验,跟着我好好干,别瞎买。”于是乎,一年下来书爷把自己半年多的收入都赔了进去,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琢磨有啥违法犯罪能赚钱的活干。
书爷现在见着那位苏总也还是挺热情的,是真的有点开心那种,虽说裤衩都要赔没了,那也只能怪自己穷,压根不可能跟着这种拿着闲钱放上一两年等翻倍的富贵手段,也明白,就是赔在心态上了,一心想着发财的穷人注定是韭菜的命。但起码书爷觉得这位苏总指点了一条路,即便不适合自己,最少知道呆在原地跟等死没啥区别,现在可以知道自己在等死,继续等死。
可惜啊,自己化学天分还不是不错的,偏偏选了文科,不然说不定能做现实版的绝命*师。
前几天书爷接了个电话,大学室友狗彬打来的,没啥事,诉诉苦。这位大学时去饭堂打饭一顿只敢消费3-4块的贫困生现在也算不错了,娶了老婆,孩子是亲生的,借款、贷款买了房买了车,可日子一点都不顺心啊!
他是当时班上一百多号医学生中40多位毕业后还呆在医疗行业,其中仅剩5位坚持纯中医的一个,毕业后签约了老家附近的医院,之后根据国家的规培*策医院学习3年,其实就是白干3年活换了张证书,完了交不起违约金,医院上班。没钱没关系,只能去没人无人问津的苦力科室——急诊科、ICU,2选1,他觉得急诊纠纷多,怕出了医疗事故赔不起,选了ICU。一个月各种台面上、台面下的收入加起来不超过,每天上班守着10来个躺着不动,或者被绑着不能动的重症患者,开始,对中医还有信心,各种汤药,各种针法轮着给病人尝试,越试越是心累:传说中的一针能帮病人活蹦乱跳的醒神针扎在深昏迷的病人身上,别说动下眼皮了,连个屁憋着几天了都不能放出来。慢慢的,狗彬也就绝了这方面的心思。安心上班,医院里搞西医,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为了还车贷房贷,狗彬抢着求着帮同事上周末的班,一天,24小时,继续守着一动不动的病人们。医院里神经内科改革,准备搞脑血管介入,需要人手,书爷当时劝他去试试:“死皮赖脸在手术台上待个几年,做不了主刀做个第一助手没问题吧,到时再混个副主任,医院出来的神经内科专家,去了外省谁医院破?”狗彬去试了,被医院里老人好心提点了:“20万。”
电话里,狗彬叹了口气:“现在心里有事也只能憋着,实在憋不住了躲厕所抽根烟,不然还能怎样喔?”
(图文无关,就是觉得这处方很漂亮)
书爷挂了电话,想起另外一个室友,大展,算是最坚定纯中医梦想的人了,大二开始跑到校外跟师,天不亮起床坐车一个多小时到医馆跟诊,打杂,晚上难得10点以前回到宿舍。在本科期间他的中医水平算是高到不屑于跟普通同学交流的高度了,偶尔被书爷这种走杂家路子的揪着不放才透露出一两点啥病该怎么怎么治。到学医的第五年,当大展说他们那一派现在研究出柴葛解肌汤通治所有感冒发烧的时候,书爷就觉得那位近10余年影响力最大的老中医遗留下来的唯一流派也变了味道。
大展一心跟着那位老中医的入室弟子学习,背古书,抓中药,跟诊,到药材产地跟着药农钻在药田的小帐篷里倒腾药材,算是走得最传统的师带徒路子了。他的老师也算是高水平的大师了,能站到最顶尖的中医论坛上讲课那种,还认为自己没那收徒能力,只认他做学生,不敢接受敬茶叩首礼,没认弟子。
可实际大展的自身发展也只能算一般。在他前两届还有师兄师姐在,发展得也一般,跟德云社的套路一样,前一批人还没扶起来的时候不可能大力支持他,一周只有不到两天的出诊时间,接触的病人少了,再扎实的功底也没用,医术提高缓慢。算下来,大展在医馆干了接近10年了,医院都能成为重点培养的骨干,还是成功了的那种。但在那私人的小地方,还是个小总管。据他说曾经有机会再往上爬一点的,可老师和他的几个师兄弟,甚至和大展一辈的师侄在医馆经营上起了纠纷,第一次,门派内数人分道扬镳,第二次,和同样敬仰那位老中医的同行、药商们断了生意往来,不少弟子心都有点凉了。大展也绝了那心思,只做自己的活,不参与管理的事了。他是个老实人,觉得学中医急不来,一步步总会往好的方面走的,虽然目前这位老资历月收入也不能过万。
书爷也加入过大展那个门派,名字就不说了,倒是那位老中医不得不提,叫李可,山西人。文化不高,可以说一辈子只做成了一件大事,出了本书,叫《李可老中医急危重症疑难病经验专辑》。书专业性很强,就将一些中西医都难治的病的中医治法,曾经一度被人认为含有虚假吹嘘成分,甚至有弟子在拜师前专门请人根据书中时间,人名,地址一个个上门询问,最后才知道包括严重心力衰竭、风湿性心脏病导致的心脏瓣膜缺损等难治病、不可逆性病变的确在李老手中妙手回春,起死回生了。
书爷的大学宿舍当时有4人,除了一个长相极其猥琐的胖子,实习时轮转到妇科就马上认定妇科,一定要在妇女私处苟活到老的变态意外,3人当时都很坚定纯中医治疗各种疾病的想法,原因,也都是因为李可,因为他那本书。
在年左右,李可算是很风光的,据说他儿女有出息,不缺钱,更不缺做医生赚的那点诊金,但书籍出版,荣誉加身,中医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使反对他治疗方法的,也得承认他的名气。李可也不服老,70多岁了,医院搞ICU,一心要治西医治不好的病,后来不了了之,有说是因为他的疗效到了南方差了,有说还是因为钱的事。他不在乎钱,医院期间帮华侨看病得了20万悉数捐了给中医科研,可医院领导在乎,他的大剂量中药一剂药轻易上两百,是一天的花费,跟西药比起来根本微不足道。反正这事没了下文,随着那位子弟再改入他门,这事究竟如何估计永远都不可能公开了。
李可再转战广东时精力已经跟不上了,只能偶尔指导弟子查房,看病时间少了。医院某分院创建“中医ICU”的时候,还是把他请来了作为特殊顾问,疗效非常,后来李可自个儿病了回山西仍是请他的弟子指导两年。再后来,李可死了,弟子也回乡了,这个中医ICU成为了全国百大示范科室,却改名中医经典科,很少提及李可和他的弟子了,不再和西医抢急危重症的患者了。
书爷读研期间是过得很煎熬的,还是那句话,中医院里无中医,打着中医内科研究生的招牌干着西医的活,初始对治愈病人还有成就感,久了便觉得离梦想越来越远,人生荒废了,偏偏还没法回头。
恰好在那时,有位女同学发给他一张图片,是一副字,挂在医院某科室的亲笔——立大志,受大苦,成大业。中医不复兴,死不瞑目。李可己丑年语。当时书爷的眼睛就红了。
再后来,书爷对西医那套掌握得越来越熟练,治疗的危重患者越来越多,在看看中医界内一盘散沙各吹各家的模样,书爷已经不觉得中医还有救。只不过因为那位老人的形象还在,内心还存在点幻想,中医是有用滴,只不过是现在中医的水平太差,撑不起中医这块牌面罢了。说不定哪天就有位大师蹦出来,以压倒性的优良治疗效果强过西医,哪怕只有几种病,哪怕只有一种病。说不定,那位大师还会是自己。
但20年一场肺炎疫情,看得书爷哑口无言,各名家去了,溜达一圈,回来出份报告,大概描述下就完了,反倒是钟南山那个西医团队偶尔传出某某清热解*的中成药对肺炎有效。
此情此景,再中医吹压根就是在打脸,书爷开始压根没把这疫情当回事,觉得当年非典也就那样,等真正意识到严重性,想去湖北搏一搏,上网查了下,不要基层医生。他当时酝酿了许久,憋出一句话来,如果人连自己坚持的梦想都不敢拿命去相信,活着又有何意义?但接下来全球疫情泛滥,书爷也一直下不了决心出国攻疫。
他觉得这样活着没啥意思,但还是一样得赖活着。
书爷想起加入那个流派时,那位老师,李可的徒孙上来就敬了在座的十多位大学生几杯白酒,多的记不得了,一杯为了感谢李可老,在中医界如一潭死水时站了出来给了点希望,一杯喊口号:“复兴中医!”还有一杯,是:“中医都应该过上体面的生活。”
三杯酒喝完书爷就晕忽忽的,好不容易清醒着回到宿舍,但心里挺开心的,那三点,很符合他的心意。几年过去了,那三点,一起变得越来越操蛋,想到未来,没有未来,如果真说要有的话,那便是等他真的熬成爷了,成了老中医,能方便坑钱宰客,起码,日子会过得体面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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