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往期回顾(点击蓝字即可阅读):
01第一批90后,已经开始收到病危通知书了
02“你父亲已经失去转院的机会了。”丨DAY1
03在ICU陪我爸过父亲节丨DAY2
04在周末突然崩溃的90后丨DAY3
05在医院织肚兜的中年男人丨DAY4
06这轮死者,没有遗言丨DAY5
07这回好像真得整点阴间的活儿了丨DAY6
08父亲昏迷不醒,原因是祖宗上辈子杀过牛?丨DAY7
第号档案
1月28日DAY:34
整个《病危通知书》系列唯一一段使用倒叙的情节。
一如既往。
一切都正常得像藏着阴谋。
正午时分,雪后油城处处反光,住院部深蓝的彩色玻璃被映成克莱因蓝,阳光斜射,连重症监护室最深的病房都得到普照。
输液滴斗里,药剂平稳落在液面上,自助服务终端前,患者有序排队,医生办公室内打印机有节奏地吐出药单,停车场出口电动栏杆规律地抬起落下······一切都秩序井然又和谐美好。
住院部一楼最东侧的一扇双开铁门照旧挂着硕大的锁头。它的西侧是建筑内部,由一条长廊导向住院部电梯;东侧是室外,出于防水考虑,踢脚做得很高,一个供轮床与轮椅上下的斜坡由此砌筑。
离这扇门最近的其他建筑,是放射影像科的三层小楼。
和输液器、触屏、打印机和ETCP一样,这扇门也处于正常的关闭状态。
不正常的是,根据申报,这扇门应于年1月28日上午11点30分打开,为一个氧气有限的重症胰腺炎患者开放绿色通道,让其以最快时间往来于住院部六层的重症监护室和放射影像科三楼的CT室。
那个一把拉开*大衣,露出蓝色操作服,飞速跑向住院部正门,说着“别踹别踹,我马上绕回来找人开门”的,是主治医生任大夫。
那个说着“冷静,我看看氧气还有多少”,同时单手把氧气罐的阀门开到最大,死死盯着呼吸机与监护仪读数的,是和任大夫搭班子的眉清目秀护士。
那个一边飞起一脚踹门,一边大骂“操你医院安排的流程”的,是我。
那个暴露在室外,躺在轮床上,满身管子,处于深度镇静下,眉头舒展,呼吸平顺,完全不知道潜在危机的,是我父亲。
1月28日DAY88:00
一场比上甘岭还难打的仗。
刚回老家那天买的吉列剃须刀,再拿到手里,润滑条已经干瘪萎缩了,未洗净的啫喱干在上面,像长了白毛。
依然是换元拖延。似乎刮了胡子,便可以不必带上腕带,不必下楼着车,不必走上六楼,不必亲手把父亲从那个被防爆波活门保护的温室中推出来。
满目疮痍、艰难复原的胰腺就要接受X线束、γ射线和超声波的检阅,半年没见的儿子即将面对父亲那张必然被疾病摧残至陌生的脸——今天,父亲终于要像他的13床病友那样,出来“见见世面”,做个CT。
我从兜里翻出那张薄薄的A4纸,已经皱了,就像被我*指战员多次批阅更改后的作战地图。
“地图标题”上写着“注意事项”;“图例”和“比例尺”是三行文字——
一、人手要够;
二、氧气有限,凡事尽快;
三、必须打提前量;
“沙盘”医院的简单示意图,标记着从重症监护室到医学影像科到底有多少“稍不注意就会出现”的困难。
人手要够,是要保证换床时的绝对稳定。
看过我帮13床换床的老读者应该记得,患者离开重症监护室,需要先从大床转移到轮床上,方法是多人多角度地一起拽患者身下的床单,把他悠过去。为了防止氧气管和输液管脱落,抬人者必须节奏一致,同时发力,保持稳定。
而我父亲身上的管子是13床的N倍多。
胸腔积液微创导管、腹部积液微创导管、输尿管、促进通便灌肠管······为了保证这些体外装备和父亲的脆弱联结,我们必须保证过程稳定。
氧气有限,是病情严重下的必然。
与无法转院的窘境一致,父亲氧合指数低,自主呼吸弱,医院这边没有任何一个便携式呼吸机的压力能满足重症监护室外的病人流转,而离开重症前往放射影像科做CT又不可避免,最终只能选择下策——医生手持压力氧气罐连接呼吸机,而罐内气体体积相当有限。
必须打提前量,控制一切可控因素,杜绝任何不可控情形出现。
从父亲离开重症监护室的呼吸机开始,一切都要谨遵流程。到达CT室用时不能超过二十分钟,为此,需要提前叫好住院部电梯,走人少的路线;做CT用时不能超过三十分钟,为此,需要预约CT室时间并请其他患者避让;返程同样不能超过二十分钟,为此,需要留守重症的医护人员严阵以待。
否则,一个腹压过高导致胸腔缩扩有限,炎症风暴导致肺部充斥积液,氧合指数不到(正常人是左右)的患者,在重症监护室外失去了氧气,所有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1月28日DAY88:30
医院里的时光机器。
上次帮13床,家属被护士训斥:“不是让你们多找几个人!”
护士要四个壮汉,家属来了三个,这次我父亲出来,医生说要六个,那起码要准备七个。
我和二伯,13床父亲和姨夫,加上任大夫,还缺两个。
都按下语音通话键,把电话放耳边了,还是取消了找本地同学朋友的想法。解释起来太麻烦,还欠人情,最难以接受的是他们帮忙后,万一父亲不幸了,还得单独知会他们一声,医院找男护工。
就不麻烦日理万机的重症医护人员了,去九楼肝胆胰护士站,问了几个人都只认识女护工,听说原来二楼有个护工休息处,一去打听才知道早因为疫情取消了。
*使神差,我又走进了一楼商店。
来对了。
之前我做过比喻,如果处于战争年代,住院部一楼商店就是连超时空传送兵都能搞到的*火商。现在,它又像一个情报中枢机构了,香港望北楼那种,医院大大小小的资讯都汇集到这里,形成一个互联网*页般的信息大海。
店员联系老板,老板联系到护工头子,护工头子指派了两个九点半到十一点有空的健壮男护工,价格直接和个人谈。
去六楼和13床家属聊天,得知他们也找过男护工,很费劲,连58同城都用上了,也没联系到,还是找的家里人。所以说,有时候底层逻辑选择正确很重要。
近十年,CT开医院和医疗保健机构,体检的X光不少都换成了CT,普通人能更多地接触到这个纯白色的庞然大物。我第一次做CT是疫情最严重时胸部不适,为排除疫情隐患做的,没毛玻璃,但有点其他的小问题,需要定期复查。
防辐射门打开,上一个患者走出来,我进去,放下身外之物,走近那个Ω形的CT机,平躺在机器伸出来的“撮子”上,身下垫着一次性纸布。医生回到操作室,上下调整“撮子”位置,待合适后一把将我推进Ω。根据语音提示,双臂头后交叉,努力吸气呼气,闭眼都能感到眼前灯光闪烁,耳畔响起特斯拉满功率起步时的电机声,全程没有旋转动作,身心却一直在体验感受“螺旋”二字。
一切都像是躺进时光机回到童年时。
医院,看到这样的人——手里拎着半个当时的我那么高的,长方形的塑料袋,里面深蓝色的胶片若隐若现——我就会躲着走,儿时的我觉得这种人一定得了很严重的病。
万籁俱寂,灯光消弭,“撮子”带着我离开Ω,离开童年。急于回到人间,我忘了“撮子”曾被上下调整过,一把翻身下床,胯骨直接磕在“撮子”支出的铁杆上。捡回身外之物,一边揉着胯一边道谢离开,四十八小时后取出胶片,拎着长方形塑料袋,变成小时候的自己最想躲开的人。
每个人这辈子都需要一张独特的照片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希望这张照片永远不会是X光和CT。
1月28日DAY89:00
焦躁的施法前摇。
预计九点半左右父亲会出来。
13床小姨早早把被子从角落拿出来,放在离大防盗门最近的椅子上,外出重症的病人,保暖是第一需求,也是最基础的需求。
“小姨,被挺厚实。”
“咱自己家做的,孩子他妈亲手塞的棉花,缝的针。”
“怪不得,俩鸳鸯。”
“这对象不是处了挺长时间吗,合计要结婚,这都是今年新缝的······没用了,以后就算孩子好了,结婚也不和这小姑娘结了,什么玩意儿。”
“可不咋地,要是我遇到这事,出来第一件事是抱着我妈哭,第二件事就是分手。”
这时不需要断家务事的理中客,只需要一边倒以找到情感共鸣。
“孩子他妈呢?”
“说是今天日子好,去庙里给孩子求求。”
“应该的,应该的······小姨夫和孩子他爸呢?”
“孩子他爸抽烟去了应该,你小姨夫······坏了!”小姨一拍大腿,“有点急事,他被叫交警队去了,刚走一阵儿,你这边人是不是不够了?”
我看了看表,还有十五分钟,俩护工都来了,问了他们,也打了护工头子的电话,医院这时真就没有一个闲着的男护工了。和二伯一商量,二伯说:“没事!少一个人没问题!这头有医生护士呢,那头还有那么多排队做CT的,随便拽一个不就得了。”
到了九点半,人出来的势头和预兆反倒更微弱了。之前九点刚过的时候,还能听到大防盗门里一片嘈杂,感觉正在做准备,结果这会儿连声音都没有了。
油头秃顶,满口*牙,一脸不守信用相的护工A从座位上站起来,先是踱步,然后去走廊抽烟,回来后又开始自言自语另一边十点有个活儿,看我没给他好脸色,就和护工B商量起来,两个人沉不住气的样子肉眼可见,就像抖腿症患者的小腿,一刻也无法停息。
终于,由刚才和我多说过两句话的护工B张口,暗示我要不要敲敲门问问父亲什么时候出来。
我一字一顿地说:“打电话那阵儿就商量好了,咱定的时间是从9点到11点,价格也是根据这个点谈的,别觉得等在这儿挺闲的就想接别的活儿,电话里屡次三番说了,这趟很重要。”
两个人脸色连连看般的不好看起来。
我接着说:“我可以先把钱付给你们,不是因为我傻,而是表示我的信任,先拿了钱,也不意味着你们可以跑路,而是我想让你们待会儿多上上心。”
我掏出钱包,两个人忙不迭地接过现金,气也不浮了,腿也不抖了,都是上岁数的人了,不会太不识抬举。
建设好了他们的心理,大防盗门里再次嘈杂起来,我开始了自己的心理建设。
一直到此刻,我还没做好和现在的父亲面对面的准备。
我还是那个从北京开车回来时,想着坚决不要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我。
有之前搬13床的经历,我知道患者的脸一般都会藏在管线、仪器和被褥之下,只要站在床尾不主动去看,几乎无法窥得全貌,这就给了我依然不看父亲正脸的机会。
13床父亲原来是当兵的,一脚能把年轻力壮的肇事者踹个跟头;两个护工个个膀大腰圆,而且是熟练工种;主治医生势必应该处于患者头部附近时刻观察;因此,我和二伯力量又不出众,手又生,又没有专业知识,在床角拽着父亲腿部周围的床单,承担最小的力也说得通。
仿佛从父亲生病那一刻起,我和父亲的关系就变成了《信条》里正时和逆时的主角,或者《引》里NO.37轮回和N0.38轮回的惊人院同事,只要相见,就会引发瞬间爆炸,时空紊乱,逻辑坍塌。
我想得好好的,大防盗门开了之后,任大夫会招呼家属和帮忙的人进去,此时轮床放在一边,大病床应该正在往外推,我就指挥其他人先围到床头附近占位,而我和二伯则理所当然地站在床尾。
思路还没画上句号,门“豁了”一声开了,任大夫好像TP落地,瞬间出现在门口,伸手招呼我们,“快来!时不我待!”
我们一起小跑到防盗门里,进去之后我才发现,全错了,一切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防盗门里只有一张大病床,没有轮床,而被褥大多集中在父亲腹部及以下的位置,把下腹、大腿和脚遮了个严严实实,甚至包出了类似木乃伊棺椁的浆。
床头传来护士的声音,“不用轮床了,省得把患者身上各种各样的插管震掉,直接推大病床出去吧,回来多消消*就是了。”
我下意识地寻找声音的来源,一眼就看到了父亲的脸。
1月28日DAY:03
和闭上眼的父亲对视,像过了一个世纪,可这个世纪只是漫长冰河时代的开始。
任谁见到那张脸,第一反应都是马王堆。
在父亲反复十几年的戒酒生涯中,酒瘾没变,酒量没变,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体重稳中有升,这证明身体暂无重大疾病。近几年血压高起来之后,只要不加班,父亲始终都坚持在饭后遛弯走圈,我朋友圈不乏健身达人,可父亲健康时总能在